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群山回唱 - 第二章(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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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纳比舅舅领着阿卜杜拉、帕丽和父亲进了门,他们才发现,这房子比原来想像的还要气派。阿卜杜拉估摸着,它大得足以装下沙德巴格至少一半的人家。他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魔王的宫殿。房后还有花园,打理得非常漂亮,种着成排的鲜花,什么颜色都有,修剪得整整齐齐,还有齐膝高的矮树丛,果树也到处都是——阿卜杜拉认出了樱桃树、苹果树、杏树和石榴树。走廊建在屋外,盖有顶棚,直入花园——纳比舅舅说它叫游廊——旁边的栏杆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。瓦赫达提先生和瓦赫达提太太正在里屋等着他们。进屋之前,阿卜杜拉偷偷看了一眼厕所,里面有纳比舅舅说过的陶瓷马桶,亮闪闪的洗脸池,配着古铜色的水龙头。在沙德巴格,每个礼拜,阿卜杜拉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,从公共水井里成桶成桶地提水,可人家只需伸手一拧,就能来水,这样的生活不免让他大为惊奇。
  此刻,阿卜杜拉、帕丽和父亲坐在一个有金色流苏的大沙发上,背后是软乎乎的靠垫,上面有很多小小的八角形亮片。沙发对面,一幅画占去了大部分墙面,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石雕匠,伏在工作台前,正用木锤敲一块大石头。窗子宽大,配有带褶裥的窗帘,敞开着,窗外是装有齐腰高铁护栏的阳台。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光亮而一尘不染。
  阿卜杜拉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如此肮脏。
  纳比舅舅的老板瓦赫达提先生坐在皮椅上,两条胳膊抱在胸前。他看着他们,表情虽然说不上不友好,却总之是冷淡而难以参透的。他比父亲要高,刚才他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,阿卜杜拉就看出来了。他肩膀比较窄,嘴唇薄,脑门锃亮。他穿一套收腰的白西装,绿色的开领衬衫,袖口钉着椭圆形的青金石袖扣。从头到尾,他说的话都没超过十句。
  帕丽低着头,看着他们身前玻璃桌上的糖果盘。阿卜杜拉从来没想到,糖果还能有这么多的花样。有手指头模样的巧克力,上面带着一圈圈的奶油,有中间裹着橘子瓣的小圆糖,有树叶形状的绿糖,还有好多别的模样。

  “想尝尝吗?”瓦赫达提太太问。一直都是她在讲话。“吃吧。你们俩。就是给你们准备的。”
  阿卜杜拉看看父亲,请求允许,帕丽也学他的样儿。这姿势好像把瓦赫达提太太迷住了,她抬起眉毛,歪歪脑袋,露出了微笑。
  父亲轻轻点了点头。“一人一块。”他低声说道。
  “噢,那可不行。”瓦赫达提太太说,“这可是我让纳比跑了半个喀布尔才买来的。”
  父亲闹了个大红脸,不敢看她。他就坐了沙发一个边,两只手攥着自己的便帽。哪怕刚才他把两个膝盖转向了瓦赫达提太太,可眼睛瞧的始终都是她丈夫。
  阿卜杜拉拿起两块糖,给了帕丽一块。
  “噢,多拿点儿。纳比一片苦心,咱们可不能白白浪费掉。”瓦赫达提太太娇嗔道。她朝纳比舅舅笑了一下。
  “哪里哪里。”纳比舅舅的脸也红了。
  纳比舅舅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,身边有个很高的木头陈列柜,装着厚厚的玻璃门。阿卜杜拉看见,柜子里的搁板上摆着一些银色的相框,里面是瓦赫达提先生和瓦赫达提太太的照片。有一张是他俩和另一对夫妇的合影。他们戴着厚厚的围巾,穿着厚厚的外套,背景是一条白浪翻卷的大河。在另一张照片里,瓦赫达提太太手拿着酒杯,正在开怀大笑,光溜溜的胳膊搂着一个男人的腰,让阿卜杜拉想不通的是,那男人竟然不是瓦赫达提先生。还有一张婚纱照,他穿着黑西装,又高又瘦,她穿着飘逸的白裙子,两个人都抿着嘴唇在微笑。
  阿卜杜拉偷偷看了她一眼,看她细细的腰,她漂亮的小嘴儿和完美的弯眉,她粉红的指甲和粉红的唇膏。现在他记起她来了。那是两年前,帕丽还不到两岁的时候,纳比舅舅带她到了沙德巴格,因为她说,她想见见他的家属。她穿着一条桃红色的无袖长裙——他记得父亲脸上那惊愕的表情——戴一副黑色的太阳镜,宽宽的白色镜框。她始终面带微笑,问这问那,问村子怎么样啊,生活怎么样啊,还问孩子们都叫什么名字,几岁了。举手投足之间,就好像她也属于这里,也住这样低矮的泥屋。她背倚着煤烟熏黑的墙,坐在蝇屎斑斑的窗边,一大张黑不溜秋的塑料布隔开了主屋和厨房——厨房也是阿卜杜拉和帕丽睡觉的地方。她把这次串门弄得风风光光,非要在门口脱掉高跟鞋,不要父亲自作聪明拿来的椅子,而是席地而坐,就好像她也是农民的一员。阿卜杜拉那时候只有八岁,可也能看出其中的名堂。

  想起那次串门,阿卜杜拉记得最清楚的,就是帕尔瓦娜像裹了尸衣一样的窘态。她当时怀着伊克巴尔,呆坐在角落里,一声也不吭,身体缩成了一个圆球。她就那样坐着,双肩收紧,两脚塞在隆起的肚子下,好像要努力缩进墙里,消失不见。一条脏兮兮的面纱像盾牌一样挡住她的脸。她紧紧抓着下巴底下的面纱,把它拧成了乱糟糟的一堆。阿卜杜拉仿佛看到,羞耻如水汽般从她身上蒸腾而起,看到她自觉何其渺小的那份难堪,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对后妈的同情,这种感觉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。
  瓦赫达提太太伸手拿起糖果盘旁边的烟盒,点燃了一支香烟。
  “我们刚才绕了段路,我带他们看了看街景。”纳比舅舅说。
  “好的呀,好的呀。”瓦赫达提太太说,“您以前来过喀布尔吗,萨布尔?”
  父亲说:“一两次,尊贵的太太。”
  “那么,请问您印象怎么样?”
  父亲耸耸肩。“人挤人。”
  “是的。”
  瓦赫达提先生揪了揪上衣袖子上的棉绒,然后低头看着地毯。
  “人挤人,是的,而且有时也让人厌倦。”瓦赫达提太太说。
  父亲点点头,好像听懂了一样。
  “喀布尔其实就像一个岛。有人说它在不断进步,这话也许不错。我看这么说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,可它也和我们国家的其余部分失去了联系。”
  父亲低头看着手中的便帽,眼睛眨巴了一下。
  “不要误会我。”她说,“我衷心拥护这座城市一切进步的议题。真主知道,我们的国家会从中获益。不过有的时候呢,以我之见,喀布尔有点儿过于自得其乐了。我可以肯定地说,这座城市沾染了自负。”她叹了口气。“它确实越来越让人厌倦了。我本人一向欣赏乡村的生活。我对乡村是一往情深的。那遥远的外省,那些卡里亚④啊,那些小村庄啊。可以说,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。”

  父亲不明所以地点点头。
  “我也许不赞同全部或大部分的部落传统,可是对我而言,那里的人们总是过着更真实的生活吧。他们坚守传统。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谦逊。也很好客。还有达观的性格。一种自豪感。可以这么说吗,苏莱曼?自豪?”
  “别说了,妮拉。”她丈夫轻声说道。
 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随即出现。阿卜杜拉看到瓦赫达提先生不停地在椅子扶手上敲着指头,他妻子则保持着僵硬的微笑。烟嘴处留下了粉红的污渍。她两脚交迭,一只胳膊肘搭放在椅子的扶手上。
  “也许我用词不当。”她打破了沉默。“也许该说尊严。”她笑了一下,露出一口整齐、洁白的牙齿。阿卜杜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牙。“这就对了。恰当多了。乡村的人们带着一种尊严感。他们身上就是有这种感觉,好像佩戴着勋章,对吗?我诚心诚意地说,我在您身上就看到了,萨布尔。”
  “谢谢您,尊贵的太太。”父亲咕哝道,边说边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,却仍然低头看着自己的便帽。
  瓦赫达提太太点点头,将目光转向帕丽。“请恕我直言,你实在太可爱了。”帕丽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阿卜杜拉。
  瓦赫达提太太慢条斯理地背诵道:“今天我看到了我在寻觅的容颜,我看到了闭月,羞花,无法度量的优雅。”她笑了笑。“这是鲁米。你听说过他吗?你可以这样想,这是他专门为你写的,我亲爱的。”
  “瓦赫达提太太是很有才华的诗人。”纳比舅舅说。
  瓦赫达提先生走到房间这一头,拿起一块糖,掰成两半,咬了一小口。
  “纳比嘴巴真甜。”瓦赫达提太太说着,热乎乎地瞟了他一眼。阿卜杜拉又一次看到红晕爬上了纳比舅舅的面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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